从“1元领鸡蛋”到“免费做艾灸”，北京日报客户端近日连续刊登了新近涌现的“坑老”骗局。虽然门店形式不同，但最终都指向了线上私域直播——那些专为特定老人开设、需要链接才可进入的隐秘直播间。
记者调查发现，在公开直播监管趋严背景下，隐蔽性强、观看需权限、事后不可回看的私域直播，正成为虚假宣传、收割老人的重灾区。
隐秘直播间名称五花八门
据记者不完全统计，截至目前，仅陷入“坑老”骗局的老人子女们在社交平台上曝光的、名称各异的此类直播间就多达70余个，以“养生讲座”“专家义诊”“中医学习”为名，向老人售卖各类所谓的“保健品”。
夏女士的父亲，就是在其中一个直播间入的坑。“平时买个贵点水果都舍不得，这回被忽悠着买了2万块的保健品，眼都不眨，还说人家是做慈善的。”夏女士反映，家中80多岁的老父亲最近半年来沉迷于手机上的养生直播课，不惜重金购买“保健品”，如全鹿大补丸、初乳羊乳粉、鹿精培元胶囊等。
一向节俭的父亲从哪儿听的课？夏女士这才想起，去年底，父亲提过，在某短视频平台看到一则“0元养生课”广告，一位自称“国家级名老中医学术传承人”的赵医生，宣称扫码即可免费领取国医养生名师大讲堂。谁承想，老人扫码后，便一发不可收拾。
以老人花8940元购买的鹿精培元胶囊为例，赵医生在课程中说“是最好的药”“头疼脑热，降压降糖，抗炎抗病毒都能治”。然而，记者查询发现，此药说明书上并没提及降压降糖功效。
发稿时，夏女士父亲所在的群已经解散，记者又辗转找到了子女们分享的另一个名为《本草益寿》的直播间。
6月3日，记者在某短视频平台扫码报名“中医调养课”，输入手机号后收到一条“你买的中医调养已送达”的短信，内含链接。点击链接后，出现一个企业微信。记者添加好友后，对方自称“壮壮”，声称负责养生学习群，恭喜记者获得“著名中医专家刘教授”的免费公益课名额，限额500人，并承诺听课有现金红包、药方和免费问诊。
看完“壮壮”发来的《本草益寿》课程介绍后，记者被拉入一个微信群。群主“壮壮”每日4次推送听课链接。初期，刘教授的确只讲授“未病先防”等中医基础理念，但第6天，画风突变，开始推销“少林古方黑膏”，宣称“贴完按两三分钟，严重风湿关节就不疼了”。紧接着，刘教授以做慈善为名，称原价98元的药膏免费送，每人只需付10元快递费且限购两单。
当然，10元只是开始。在之后的课程中，刘教授大力推荐一款人参补膏，一个疗程3588元。记者核查发现，该款产品外包装虽有“OTC”（非处方药）和国药准字号，但在普通电商渠道和线下药店，均找不到同款。
按保健品找剧本主打攻心
调查中，一个由老人子女组成的互助群，向记者提供了一份备受老人推崇的25位“专家”名单。奇怪的是，这些老人是在不同时间、不同渠道听的课，但讲课“专家”相同，讲课内容雷同，甚至连带货产品也高度相似。
“说是直播，其实基本都是录播，有专门卖栏目的。”有业内人士透露。记者几经周折，联系上4位提供此类栏目的卖家。
“专做大健康社群栏目，海报您先看看，找不到的单独问。”一位自称为“玖哥”的招商人员上来便给记者发来一张海报，里面密密麻麻列着40多个不同的栏目，并表示，从视频栏目、带货产品、直播链接，到供应链对接、技术支持、社群运营，资源一应俱全。
接触中，几位卖家的开场白路数惊人一致——不谈栏目内容，直接推销产品：“菩萨丸卖得不错，单价1000多，进货3.8折，利润超60%”“五鹿浓缩膏先试吃后大单，翻单率高”“熊胆粉复购好”……原来，所谓栏目是围绕具体保健品定制的，得先确定想卖什么产品，再找剧本推销。
什么样的条件才能开私域直播？按卖家的说法，只需一张营业执照和数百元押金，不限经营范围。“门槛很低，老人买了产品后，我和你四六分成。”招商人员小朱说道。
明明是冲着免费来的，老人为何愿意在课上花钱？小朱一语道破关键：“课程就像连续剧，几十上百集，每天雷打不动播45分钟，老人自然容易追剧上瘾。”
按小朱所说，为老人定制的栏目，都有一套“攻心术”：开始不能着急，慢慢培养信任感；专家格调要高，宗旨是发善心、做慈善，不为卖药，为的是让大伙儿不花钱、少花钱；要强调慢性病的严重性，身体会很痛苦，老伴会很嫌弃，对子女也是拖累。
“哪能一上来就卖货？那样人全跑光了！细水长流，慢慢地让老人听得投入、听得开心、听得明白，心甘情愿掏钱购买。”
图源：视觉中国
树权威讲孝道最后才卖货
不仅内容可以预制，就连在直播中如何打动老人，都有统一的台词本。
采访中，几位子女都提到了名为《咱爸咱妈——爸妈跟我学中医》的栏目。小朱给记者发来了该栏目的大纲，赫然写着：课程基调为情感陪伴式中医学习，要求情绪价值必须拉满。对于核心产品“十三味金芝丸”，功效就是十五个字：调气血、调脾胃、调五脏、打基础、好百病。
如何把情绪拉满？按大纲所写，权威人设是开场牌。第一课《大医初心——我的中医之路》，主讲医师褚大夫着力打造自己中医世家传承的形象，强调从医初心，并在课程中反复许诺：每天答题打卡领红包，连续听30天送价值3980元的健康大礼。
第二张是情感牌，按大纲所授，要把群里的爸妈都当自己爸妈。“愿天下每一个爸妈都能健康长寿。”讲解产品时，褚大夫的确将“孝”字挂嘴边：“孝心是最好的长寿药”“不为卖货，只为回报父母”“褚老师统一为爸妈们争取，替天下子女尽孝”。
在该栏目播到12天时，课程开始升级——打出公益牌。直播中，所谓的“患者”通过视频连线现身说法，声情并茂地讲述“十三味金芝丸”如何神奇地改善了自己的各种慢性病。
同时，褚大夫也将课程重点放到介绍产品功效上，说“绝大部分糖尿病根本不需要用药”“把十三味金芝丸和丹参滴丸搭配着吃，很多老人的冠心病都好了”等违背医学常识的误导性说辞。直到此时，课程中还只字不提售卖。
到23天，褚大夫突然改口，推出限时特惠：一箱15盒1770元，仅售3天！随后几天，课程不断营造紧俏氛围：“报名火爆，量可能不够！”“最后一天，部分群无名额！”
记者核查发现，褚大夫口中“好百病”的“十三味金芝丸”，外包装标注为调制谷物制品，仅持有食品生产许可证号，属于方便食品，与药品或保健品毫不沾边。
私域直播销售也应纳入监管
在微信群的方寸之间，一场场针对老人的精准“围猎”反复上演。然而，由于私域直播的隐蔽性，却成了监管的空白地带。
据业内人士透露，部分技术后台已可实现“一键换号”，直播链接转发、观看等权限均可管理，直播内容当日播完当日销毁，几乎不可回溯，一轮直播结束后可以立即解散群组、注销账号，消费者维权时往往面临查无实证的困境。
市民张女士的经历颇具代表性。当她发现母亲购买高价保健品试图取证维权时，老人手机里的直播链接已全部失效，“痕迹抹得一干二净”。张女士辗转打听到栏目名称，却因无法通过社群群主的身份核验，被挡在直播群外。
与此同时，社群群主通过日常红包、温情关怀等手段，在老人周围构建起一个封闭的信任圈，深陷其中的老人对“专家”深信不疑，将其视为“大好人”，笃信他们“不为赚钱，纯粹是做公益”。反复劝说的子女反而成了“坏人”，因保健品消费引发的家庭矛盾频频发生。
就在5月，市场监管总局在全国范围内开展老年人药品、保健品虚假宣传专项整治工作，打击药品、保健品市场中的“坑老”“骗老”行为。
中国法学会消费者权益保护法研究会副秘书长陈音江表示，私域直播技术虽为中性工具，但其隐蔽性强、内容易销毁的特性，如果被不法商家或不法分子利用，将形成监管难、维权难的困局。当前活跃的部分“养生群”“团购群”“艾灸群”，实为线下会销的线上变种，群内无证照公示、无主体追溯，已游离于法律监管之外。
陈音江呼吁，监管部门应建立线上直播与关联门店的全链条监管，对违法线索“露头就打”，并依据有关信用监管制度，将相关违法主体和个人列入信用黑名单；也应压实平台责任，强制提供私域直播的技术平台留存直播内容及交易记录至少3年，解决取证难题。同时，应明确将私域直播销售行为纳入《中华人民共和国电子商务法》监管范畴，经营者必须在私域直播间的显著位置公示营业执照、商家名称及联系方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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记者：袁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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